我这辈子啊,总被人说活得拧巴。前半辈子跟着阿爷在乱世里打滚,中间二十年坐在龙椅上左右为难,最后那十年倒是在诗词里找着点痛快。可要真让我从头捋一遍,还得从升州城那个下雨的清晨说起。
天佑十三年正月初九,我光着屁股在徐家后院呱呱坠地的时候,阿爷正带着三百亲兵在城门口跟杨行密的人马对峙。接生婆后来跟人嚼舌头,说我这人落地时辰不对,正赶上刀光剑影的当口,注定要沾血光。这话传到阿爷耳朵里,老头子当场摔了茶碗:"放他娘的屁!我徐知诰的儿子,生来就是要当人上人的!"
没错,那时候我还姓徐。阿爷当年是吴国权臣徐温的养子,后来硬是靠着拳头在杨吴朝廷里撕出条血路。我六岁那年跟着阿爷搬进金陵城,头回见着比乡下祠堂还高的宫墙。阿爷把我按在书案前,自己提着刀就往外走:"景通啊,好好认字,等爹把那些老杂毛收拾干净了,这江山迟早得改姓。"
我趴在窗缝里偷看,院子里跪着三个文官,袍子上的补丁比阿爷鞋底的泥还厚。阿爷的刀尖在青砖地上划得滋啦响:"你们这帮酸秀才,真当老子不识字就好糊弄?"后来我才知道,那几个人是来劝阿爷别急着称帝的。当天夜里,护城河里飘着三具泡发的尸体,袍子上的补丁被鱼啃得稀烂。
十二岁那年,阿爷给我请了个先生,是前唐进士宋齐丘。这老头有意思,上课总爱把《孙子兵法》和《昭明文选》掺着讲。有回我背不出《出师表》,他抡起戒尺要打手心,突然又缩回去,盯着我看了半晌:"公子这双手,将来不是握笔就是握剑,老朽今日破例饶你一回。"现在想想,那老狐狸怕是早看出我是个拿不起放不下的主。
十五岁行冠礼那天,阿爷在宴席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把玉带扣在我腰上。那玉带真他娘沉,压得我差点没站稳。酒过三巡,阿爷把我拽到偏殿,满嘴酒气喷在我脸上:"景通啊,爹给你改个名,往后你就叫李昪。"我当场吓出一身冷汗——那年头改姓可是要掉脑袋的事。阿爷却笑得像只偷了鸡的黄鼠狼:"怕个卵!等老子把杨家的龙椅掀了,全天下都得跟着咱们姓李!"
果然,天祚三年冬月,阿爷在金陵称帝,国号大齐。那年我二十一,穿着新制的蟒袍站在丹墀下,看阿爷把传国玉玺往案上重重一磕。满朝文武跪成一片,山呼声震得我耳膜生疼。退朝时阿爷把我叫到跟前,指着龙椅说:"这位置早晚是你的,但你现在还嫩,得多见见血。"
转过年来开春,阿爷派我去镇守润州。说是镇守,其实就是让我学着杀人。头天升帐,副将押上来个偷军粮的伙夫。那汉子跪在帐前直磕头,说家里老娘饿得啃树皮。我攥着令箭的手直打颤,帐下几十双眼睛钉子似的扎过来。最后心一横扔下令箭,转头就听见鬼哭狼嚎的惨叫。那天晚饭我吐得昏天黑地,亲兵在帐外嘀咕:"咱们这位世子爷,怕是吃不了行伍饭。"
这话传到阿爷耳朵里,老头子气得从金陵连夜杀过来。我跪在营门口接驾,阿爷的马鞭子劈头盖脸抽下来:"妇人之仁!你当这是小孩过家家?"鞭梢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,我梗着脖子顶嘴:"杀人容易,可杀完了谁给咱们种粮?"阿爷愣了半天,突然哈哈大笑,转身对宋齐丘说:"这小子倒学会算计了。"
二十五岁那年,阿爷把国号改成唐,说是要续上李唐正统。我在东宫接诏书的时候,手抖得差点没捧住——阿爷给我改名李璟,封吴王。宋老头私下跟我说:"主上这是要拿你当招牌,江南这些世家就吃这套。"果然没过半年,阿爷又把我改封齐王,说金陵王气太重,得拿我的生辰八字镇着。
那些年我过得跟陀螺似的转。上午在朝堂听那帮老臣吵架,下午去军营看阿爷练兵,晚上还得陪着吟诗作对。阿爷有回喝高了,拍着我肩膀说:"儿啊,爹这辈子吃了没文化的亏,你可不能走老路。"转头就把我书房里的话本全烧了,换上一屋子《贞观政要》和《帝范》。
二十八岁那年开春,阿爷突然病倒了。老头子躺在龙床上,手跟枯树枝似的攥着我:"璟儿,爹给你留的家底厚实,但你得记住三条:别惹北边那群沙陀蛮子,淮南的盐税不能松口,还有..."话没说完就昏过去,最后那句话成了谜。等老头子咽了气,我摸着尚带余温的传国玉玺,突然发现手心全是汗。
登基大典前夜,我在太庙跪了一宿。列祖列宗的牌位都是新刻的,烛火晃得人眼晕。宋齐丘半夜摸进来,往我手里塞了张字条:"主上临终前要说的是"别信姓冯的"。"我盯着字条看了半晌,扔进火盆烧了。姓冯的指的是宰相冯延巳,此刻正在前殿张罗登基事宜。火光映着祖宗牌位,我忽然觉得这龙椅烫得慌。
登基头三年,我过得比当年在润州杀人还难受。每日五更天就得爬起来听朝,龙椅的鎏金雕花硌得屁股生疼。冯延巳那老东西总站在丹墀下头第一个位置,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,活像阎王殿里的判官。有回早朝议到淮南水患,我话还没说完,他就抢着说:"陛下仁德,老臣这就去办。"下朝路上宋齐丘扯住我袖子:"主上忘了先帝遗言?"我甩开他的手,心里跟明镜似的——满朝文武倒有七成是冯党,这龙椅还没焐热呢,哪敢掀桌子。
倒是打仗这事让我找着点痛快。保大二年开春,闽国内乱的消息传到金陵,我攥着军报在紫宸殿转了三圈。冯延巳端着茶盏慢悠悠说:"陛下,闽地多瘴气..."我抓起案上砚台砸过去,墨汁溅了他满脸:"瘴气能比得过缺盐?拿下建州,江南的盐路就通了!"老头子哆嗦着擦脸,我头回觉得当皇帝真他娘带劲。
点将那天我在校场喝了三碗烈酒,把虎符拍在查文徽手里:"查将军,当年跟着我爹打楚州的老将,就剩你了。"这老杀才六十多了,接虎符时手都不带抖的。大军开拔那日,我站在金陵城墙头看旌旗没入烟雨,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阿爷给我系玉带的光景。冯延巳不知何时凑过来:"陛下圣明,此战若胜..."我扶着冰凉墙砖打断他:"输了你就去闽国当刺史。"
没想到真让他说着了。八月里传来败讯,查文徽这老东西让人家活捉了去。我在朝堂上摔了奏折,底下跪着的冯党个个缩成鹌鹑。还是宋齐丘出列说了句人话:"胜败乃兵家常事,陛下不妨再遣良将。"我盯着他花白胡子看了半晌,转头点了何敬洙的名。这愣头青才二十八,是当年跟我一块在润州吐过的毛头小子。
第二波大军出发前夜,我溜达到何敬洙府上。这厮正光着膀子在院里磨刀,见着我也不行礼,咧嘴笑出一口白牙:"陛下还记得咱们头回杀人吐成狗的事?"我踢了脚他磨刀石:"这回别让朕再吐了。"后来听说他带兵冲到建州城下,把闽国守将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,硬是把人骂开城门投降了。
捷报传回那日,我在朝堂上笑出了眼泪。冯延巳带头喊万岁,我偏头问宋齐丘:"宋公,你说这算不算阿爷说的"多见见血"?"老头子的表情像吞了只苍蝇,我心里那个痛快啊,当晚就召了教坊司十二个舞姬。结果半夜被噩梦惊醒,梦见查文徽血淋淋地站在龙床前喊饿。
吞了闽国,朝野上下都飘了。保大五年打楚国,那帮文臣在奏章里写得跟游山玩水似的。我在延英殿拍桌子:"你们当马殷是吃素的?他家的陌刀队砍人比切豆腐还利索!"冯延巳这回学乖了,捧着舆图往前凑:"陛下圣明,咱们可以联吴越..."我抄起舆图砸他脸上:"联个屁!当年钱镠抢我阿爷三船军粮的账还没算呢!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