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家像故意刁难似的给他选定了课题,叫他讲“蒙古草原”。正式讲课前,他看一眼讲桌上的地理课本,伸手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粉笔,转身在黑板的左侧,画出一幅与这一课题相关的地域截图。呀!那轮廓画得几乎和书上的一模一样。听课的人们看着书上的地图,一个个惊讶不已,一般人就是看着书也不一定能画得这么像啊!叫他们更没想到的是,看似乏味,又想不出有啥重要内容的荒滩草地,从他的嘴里一讲出来,上至远古沧桑,下到今朝枯荣,从地势地貌的变化,到矿产资源以及独特的人文风情,他把蒙古草原描绘得既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,又美得如诗如画,直听得人浮想联翩,心驰神往。平日里叫人感觉枯燥的地理知识,就这样被他讲得灵动起来。他们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了,哎呀,真不该以衣帽取人呐!这个人如果没有文学、历史、政治等方面的综合素质,他不可能如此信手拈来,把这节课讲得这么连贯,全面,透彻而又声情并茂。他的表现太叫人意外了!当得知他文科、理科几乎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的时候,在座的教委官员更是惊讶,想不到乡村学校里还有这样的人,叫他继续留在乡下岂不埋没了他的才华!
在课下和领导人的单独交谈中,他万分委屈地诉说了他生活上的种种艰难,说到难心处还掉了眼泪。教委领导心软了,然而他们确实没有能力帮他解决这些困难,比如他家的房子前后檐垂得直碰脑袋,西大山歪得支上三棵粗杨木,破的快不能住人了,他自己又没钱盖新的,总不能公费单独给他新建个房子吧!不得已他们惜才地想到把他调进城里教学,城市里有公房可住啊。
过完暑假开学,据工友老张头讲,何三书回过一次学校,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以后,并没有马上就走,而是坐在屋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,一会儿看看这儿,一会儿摸摸那儿,走到外面的时候,还手扶着铁钟架子站了老半天。他说看见他临走的时候哭了,四十多岁的人了,一把鼻涕一把泪,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能不哭吗?那个表面沟痕不平的木头架子和老铁吊钟,在他的心头得浓缩了多少龙泉学校的沧桑往事,昔日的钟声又会拖带出多少深情的回忆呀!了解他的人不难想像出他此刻的心情,这里本是生他养他的地方,随便朝哪里看一眼,都会联想起很多往事。虽然过得风风雨雨,并不全都是些愉快的记忆,但都有着撕扯不断的情结。然而想一想自己贫寒的家庭、繁重的农活、供孩子们上学的负担和孩子们的前程,他又不能不忍痛离开这里,毕竟养家糊口,追求生存质量是每个凡夫俗子的本能啊。
这一天下班后,叶立秋留在办公室里独自坐着,他审视着办公室里的陈设,想像、思索着何校长临走前坐在办公室里的情形。
糊着报纸的棚面已经黄得颜色愈加晦暗。西北角上开缝掉漆的老卷柜,时时都在告诉着人们它的存在已经有些年头了。北墙上的一排奖状,记载着他们过去的工作业绩。这些薄薄的纸片,和那羞红的颜色,也记载了当时中国教育的贫穷与诸多无奈。每张奖状上都写着“以资鼓励”的字样,虽然他们从没看到过来自这上面的一分钱的“资”,但却都在这一张张纸片的鼓励下,干起工作来个个激情似火。对今天的人们来说,写上“以兹鼓励”才应该是最合适的字样。
在这间土屋子里,最显眼的当属北墙上的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。只有这两张地图能让人感到龙泉学校与外界是相通的。
看到眼前的每一个座位,何三书不会不想到昔日工作在一起的老师们。金显峰老师是走进这个校园里的第一人,然后就是他和吴谞文。赵家屯的杨飞岳他上过大学,由民办教师转成了公办教师。同是赵家屯的柳丛彬初中毕业后参了军,那时当兵很吃香,一人入伍,全家人都感到脸上有光彩,连姑娘找对象都爱找当兵的;不仅如此,复员后地方上还给安排事做。他复员时关于他的安排问题,大队干部们颇为犯难,大队部里一个萝卜一个坑,不好办。最后他们想到了学校,学校里的教师少一个能对付,多一个也无所谓,就这样,他当上了小学教师。葛向阳是由大队干部指派进来的文艺骨干。边德明也是由大队干部安排进来的,他从公社里的办学点高中毕业后,被招进了大队机耕队。可是他总嫌这活儿太脏,搞起维修来经常躲躲闪闪,惹得其他拖拉机手都对他不满意,三天两头向大队干部告状,后来学校里缺教师,当时想找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也挺费劲,于是他被强行调进了学校。他刚被调进来那阵子,整日油腔滑调,怨气哄哄,动不动就大骂朱村来,说要不是叫他给挤出了机耕队,咋能当上这个破民办教师。那个戴着近视镜,终日不爱多言多语的张柏涛,是大队卫生所张大夫的儿子。把脉准确,明察秋毫的张大夫,没把不愿意学医的儿子送进机耕队,而是把他安插进学校当了民办教师。果真,没过多少年,求他看病的人们又捕捉到了一个恭维他的话题——机耕队散伙了,连拖拉机都承包给了个人。后期“考”进来的几个民办教师,大多因为看不起这份工作,没干几年就改行了。现如今还留在学校里的,只剩下左副乡长提不起来的弟弟左林,和失了势的前任村支书的儿子赵千枝。他俩和叶立秋都是在同一所学校里上的高中,算得上是他的师哥。赵千枝还没等毕业就回到村里当了民办教师。
教师成分多样,来路五花八门,文化水平三六九等,这样的队伍带起来何等费神哟!放弃校长不干同意去当教师,肯定不是因为何三书大脑长皴了。
叶立秋的心里空了,周日晌午,他拿着长篇小说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独自徜徉在他家房子后的树林里。村庄和树林都好似睡去一样,缄默得没有一点声息,树地西边的大片绿色麦田也是风平浪静。阳光在林中的阴影里撒下一块块亮斑。他找了一块少有蚂蚁出没的阴凉地坐下,然后翻动书页想重温一遍被他圈画过的段落和佳句。一朵被书纸夹扁的紫色小野花支出书缝,花的水分快被书纸吸干了,颜色也好似被吸得安静了些,不再像刚折下来时艳丽得那么不安分。
他把小野花捏在手里看着,思绪开始纷乱搅动起来,心里一阵阵隐隐作痛。是的,这就是白兰在龙泉泡边送给他的那朵小野花。他抬头看向树冠上的蓝天。白兰到底还是走了。